放不進去第二枝花。
2024-05-15 14:04:46 851 admin
“放不进去第二枝花。”
这是日本茶道大师千利休在他的茶寮所奉行的美学。初次听到这句话，觉得好有意思。最简单不过的句式，没有一个晦涩的词汇，可是背后表达的意韵却又非常玄妙。
一朵即全部，一朵就足够。不管是朝开夕败的朝颜花，还是山茶花，梅花……在千利休那间逼仄且幽暗的茶室，一枝清冽冽的花，便是生命的所有。一花一界，一瞬一世。花，好像不再是装点，而是这场茶会的贵客，是挚友，是每个人心中所看到的生命之灵。凝望着它，便如同在进行一场生命的对话，勿论含苞、盛放、虫蚀、凋萎，相望而相通。
的确，我们为漫山花开而雀跃，却往往，只会为一朵而流泪。由此敬物，由此惜时，由此而活在此刻，亦由此而“放不进去第二枝花”。
千利休在为丰臣秀吉举行的一场茶会插一朵朝颜花的故事，出现在很多与他有关的电影和书籍记录中。
传说当上统治者之后的丰臣秀吉，为宣示自己的统治地位，多次为难在当时颇得人心的茶道大师千利休。诸如命令他建造黄金茶庵，将大德寺为千利休塑的木雕像处以“磔刑”，即用十字架捆绑，用利器刺穿身体等等。
有一回，丰臣秀吉听说千利休的茶庵朝颜花正开得灿烂，就下令让他以此花作一次茶会。然而等丰臣秀吉抵达茶庵时，却发现庭院里一片萧瑟，满院的朝颜都已不见踪迹。他冲进茶室，猛然发现，在昏暗的壁龛上，独一朵弱不禁风的朝颜被郑重地置于花器之内，如同供灵一般。花，洁白灵动，如是而盛放。而，与其凝视的一瞬间，却不禁为其所饱含的生命力所震慑。
虽为朝颜，朝开夕败，但“槿花一日自为荣”，万物有灵，无论哪一朵都是炽热的凝结。一朵即全部，一朵就足够。所以，真正读懂朝颜之美的，不是丰臣秀吉，而是千利休；而真正试图砍掉千万朵花而独存的，不是千利休，而是丰臣秀吉。
每一朵花，每一个器皿，每一个人，都是独一无二的，令众人信服的基点正是看得到这种独特，是相通，是领会，是敬畏生命的存在。之于利休，这一场“一朵花的茶会”其实是一次大胆的谏言，只可惜没能唤醒在权力中沉溺不可自拔的丰臣秀吉。故事的最后，利休被丰臣秀吉以三千武士逼迫切腹自尽。
到如今，人们想起千利休，仍然觉得他就是那朵于昏暗之中清冽洌绽放的朝颜。他的一生有让人震慑的能量。
电影《花战》里的主角，花僧池坊专好，也是千利休的好友。“在我们池坊的传统里，单枝花是会说话，单枝花能够表达更多。”作为花僧，他一生都在用花为每一个生命祭奠。
直到千利休死去那天，他被拦在茶庵外的小路上无法再向前一步，天下着雨，专好于是将路边的石子堆于一处，然后瞥见生长在路边的野菊，他轻轻摘下一朵，插于石堆中央，双手合十，为挚友祈祷。
小菊花的花瓣在风雨中起伏歪斜，却没有一点认输的神情，那昂扬的样子好像一点都不曾为眼前的境遇低下头去。可叹，生命与生命竟可以如此相似。
想到曾读到一著名花人写插花之道，“插花唯一的办法，就是插出‘生命之形’。”
最重要的是要看到花的表情，每一朵花都是有表情的。美从来不是目的，插花最大的目的是真诚地还原你看到的每一朵花的神态——如花在野。
说到底，真正的花事其实是一门“无艺之艺”，因为没有一朵花不值得被欣赏，被敬畏，关键在插花之人有没有欣赏的眼光、心境、格局。
所以，你看那些有名望的花人，所用之花材大多没有僻远的、昂贵的，甚至很少用到什么神乎其技的技艺。四季平常之花，如是被安放在一处，正如同自然而然就生长在这里一样。而，高明的花艺作品，也永远不是在一个空间摆上一瓶美美的花，而是由花带来一个别样的境界。
一花一境，春夏秋冬，欢喜悲愁，入花境即入心境。
花如是，人如是，万物如是，时间如是。
想起插花，我的记忆里常常会记起，小时候奶奶房间里的那一朵重瓣栀子，在家乡，又被叫做“玉荷花”。一张四方的老木桌上，饮水的玻璃杯里，斜斜靠着的一朵白色的花。每每想起，好像还能依稀闻到那时满屋的栀子花香。
那恐怕是我一辈子都很难忘记的画面，不仅仅因为那一朵花，更因为那张每时每刻都被擦拭整理干净的桌子，那间被用心归置打扫的房间，那个一生敬物、惜时、善待自己每一瞬光阴的长辈。她的口中讲不出什么深刻的道理，但她的道就是她的生活。
日本佛教曹洞宗创始人道元禅师说过这样一句话，“拈一茎草建宝王刹，入一微尘转大法轮。”
说到底，我们感受这个世界的深刻，很多时候都源自一件件最微小不过的事，而我们成为世界的一部分，无论呈现出来的，是善恶，是美丑，说到底也都源自一个个最小不过的念头。
所谓“放不进去第二枝花”，我想，既是美学，亦不单单是，它也是哲学，更是生活之道。
当下的生活，更像是身处在“乱花渐欲迷人眼”之中，相较于其他，或许反而更需要这样“放不进去第二枝花”的用心。
多一些凝望，多一些敬畏，多一些“一期一会”的珍重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