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北有花吃。
2023-04-13 14:31:48 153 admin
中国人爱吃花。南宋林洪《山家清供》，记录了104种山货的来历和做法，在谷物、蔬果、牲畜这些食材中，时不时就会跳出一些花朵：紫英菊，梅花绽，百合面……叫人浮想联翩。印象最深刻的是一道叫做“梅花汤饼”的：
初浸白梅、檀香末水，和面作馄饨皮。每一叠用五分铁凿如梅花样者，凿取之。候煮熟，乃过于鸡清汁内。每客止二百余花可想。一食，亦不忘梅。后留玉堂元刚有如诗：恍如孤山下，飞玉浮西湖。
一碗馄饨皮，能让人吃出“飞玉浮西湖”的遐想，仰仗的就是梅花的那点余味。
两千年前，中国人就开始吃花了。《左传》有写：以兰有国香，人服媚之如是。屈原《离骚》：朝饮木兰之坠露兮，夕餐秋菊之落英。
这也许是再自然不过的事。某个生长于山林的先民在日常的采集中动了念头，想要尝尝这些缤纷的、散发着香气的花朵。冲动变成藏在基因里的本能，时至今日，依然怂恿着我们，把一簇一簇的花朵过水、过油，端上餐桌，落肚为安。
评价美食讲究“色香味形意”，吃花的体验，就是这五感的最高级打通。不像杀猪炖肉，需要经过骇人的场面、复杂的工序，才能呈现食物的美味，花的美，一开始就是摆在那里的，视觉上的嗅觉上的，不容辩驳，不可忽视。
比如北方人最常吃的槐花饭，当你想起它，被牵动的绝不仅仅是味觉。首先是空气里的那点香。春末夏初，北方菜市的街巷间开始弥漫着一股清甜的味道，那是今早刚从树上采摘下来的槐花，安静地躺在农家小贩的背篓里，对自己的诱人魅力一无所知。白净的花苞、嫩绿的花萼，时常有几片柔软的槐树叶点缀期间，一眼就望见了一片山林。
篓子背后，常常是一个包着头巾的奶奶，一双经历了岁月沟壑纵横的手，捧起槐花来却轻柔又利落，槐花就这么进了主妇们的篮子，晚上，它会成为餐桌上不可忽视的时令菜。
蒸槐花和槐花鸡蛋是最家常的吃法。清洗、浸泡之后的新鲜槐花，裹上面粉或鸡蛋，经过蒸汽和热油的高温，仍然保留着山野间的完整花形，入口是类似菌子一样柔韧鲜嫩的口感。一时间，唇齿生香，一碗下去，春日落满怀。
南方吃炸花瓣，也有相似的意趣。采摘来的玉兰、荷花，洗净裹鸡蛋面糊，高温油炸，出来仍然是开放时的饱满形态。你很难不在动筷的时候，想到它们在山间、荷塘清雅的样貌。
吃花的妙处就在这里。入口的那一瞬间只是食花这项活动的其中一环，在吃下一朵花之前，嗅觉触觉早已被开启，视线也已经离不开。等到花期过去，这种跟花朵的亲密互动就会留存在身体记忆里，化成余音绕梁似的惦记跟美感。
在吃花这件事上最恣肆的，还得是云南人。云南春日的菜市，花占了半壁江山。什么苦刺花棠梨花芋头花金雀花大白花粽包花芭蕉花水性杨花……外地人真是名字都头一次听，却是云南人日常的食材。
烹饪方式也多样，凉拌素炒做汤，配腊肉配鸡杂配火腿配茄子配蚕豆……在这里，花不需要被特殊对待，吃花就是吃饭。
云南人在吃花这件事上，既有胆识也肯花力气，很多“不好吃”的花因此都变成了美味。云南人说“茄子芋头花，洋芋老麦瓜“，其实是两种经典搭配的家常菜。这里的芋头花其实有毒性，处理不好会把人麻得说不出话，但云南人偏偏能把它做成让人欲罢不能的下饭菜。首先要认真剔除花皮和花心，盐水浸泡多时，起热油锅，加大蒜干辣椒花椒，炒软之后跟茄子一起蒸。端上桌，芋头花具体的形状已经跟茄子难舍难分，只留下浓烈的香气。
再比方粽包花，明明看起来就是不太能吃的样子，也逃不过云南人的嘴。据说可以跟腌菜腊肉一起炒，微苦，很下饭。
很多平日里熟悉的观赏性花卉，比如石榴花杜鹃花，到了云南才知道居然都可以吃。石榴花吃的是花萼，花瓣花蕊都剥掉，劈成两半，泡两天，煮到褪色，跟韭菜、油渣、腊肉一起炒，爽脆的口感还留着淡淡花香，也极下饭。
据说云南能吃的花多达几百种，且野花多于家花，以至于云南菜市上的很多花，即便是本地人也叫不出名来。但这有什么关系，只要山在那里，花就会一年年地开，菜市跟餐桌上，就永远有值得探索的好滋味。
在万物皆可煲汤的广东，没有喝过一次木棉花煲的汤，算不得过了春天。红色的木棉花跟猪骨同炖，加入芡实、薏米、赤小豆，据说有补脾除湿的功效。
前几天跟一个在广州读书的妹妹聊天说起这事，她说天天看到有人捡木棉，自己却没什么机会吃到木棉花煲的汤。想来这是吃花的另一重奥妙：它往往属于“本地人”。
毕竟吃花是件猎奇的事，不熟悉一方风土的外来者，很难想到这花是可以吃的，更不懂得如何把它们变成食物，很可能也缺乏一个可以煲汤的厨房，或是花一下午煲汤的闲情。
说起来，吃花这件事，真是一个人跟一个城市混熟了之后才能有的体验。就像一个人要在一个城市里恋爱过、大哭大笑过、无所事事过才算在这个城市真正活过一样，吃一个城市的花，就是探索一个城市饮食文化的重要里程碑。不同的吃花风格，也往往能透出一座城市的性格来。
风雅的江南，吃花也吃得精巧含蓄。比如菊花火锅，桂花酿，花的出场看似只是点缀，余香却持久悠然。
北方吃花的方式就朴素得多，花跟菜有时候会分辨不清，比如百合黄花菜萱草花这些，混在蔬菜里，或炖汤或凉拌，炒肉、炒鸡蛋、炒吃面用的浇头，不声不响地作为蔬菜的补充，只偶尔跟食客做个提醒。
兰州冬季盛产百合，平日里经常炒肉吃，早已看不出百合的清丽。有一回嗓子不舒服，拿家里的一颗百合清水煮了喝汤，白净的百合块茎一瓣瓣剥开，到最后就留下了一个小心的芯。煮熟之后，百合芯就像花朵一样在碗里绽开，极清甜。很像外冷内热的西北人。
这是吃花的另一层妙处：吃过了一个城市的花，就好像走进了一个城市隐秘不易示人的内心，跟这座城市的情感也就变得难舍难分。
《山家清供》里还有道让人念念不忘的吃花方式，叫“汤绽梅”：
梅花初开的时候采下花苞，通身蘸上蜡，放在蜜缶中保存。等到夏天，放在杯中泡热水，梅花马上就会绽放。
想来，吃花可能是人对美好事物的一种执着，想尽办法要让它停留得久一些，于是就让它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进入唇舌，融入脾胃，终于，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