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是一年春好吃。
2022-03-15 15:51:41 388 admin
一年吃计，在乎春也。
再也想不到还有哪个时节，有惊蛰到谷雨这段日子金贵。地里张开双臂的荠菜要是不赶紧挑来吃，过几天就顶着小白花窜到膝盖那么高了。香椿树的枝丫伸出油油的小手，在春风里昂扬抖擞，就属这时候的滋味最浓。
早春的雨水像一汪亮油，泼到田间地埂上，流进河流小溪里，把万物的香气都彻彻底底地激发出来。那嫩嫩的笋，蓬蓬的松尖，翠翠的芦蒿，碧碧的韭菜，清清的莴笋，个个都饱含着水汽，顶顶鲜亮，又顶顶骄矜地对你笑着，笑你这个馋猫，不知道吃什么才好，一忙乱了手脚，就又要明年再见了。
春天之于我，就是“才下舌头，又上心头”那般缠绵的羁绊。用大白话说，就是吃着碗里的，惦着地里的——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的呢？这才是合格馋猫在春天的自我修养嘛。
对于那些在寒冬腊月里就惦记着鲜嫩春味的人们来说，立春之后的每一场雨，都是美味发来的讯号。
荠菜、苋菜、苜蓿.....这些野菜都是春雨最忠实的追随者，总在雨后第二天就乖乖地仰起头来，远远看着地里还黄岑岑的时候，那些碧绿的芽芽便已在其中，默默地拔出尖儿了。
野菜那种蓬勃而独特的滋味，最先是外婆“诱”我上钩的，或可以说，我的馋虫，也是我外婆“助长”出来的。
小的时候，每年一开春，外婆就把家伙什都备好了，竹篮，大塑料袋，趁手的小刀小剪儿，统统装在一起，塞在小三轮车的后座下面，方便她随时骑到哪里，看到有野菜，就可以停下来挖一兜带回家。
甭管是地里，还是路边，凡是能长草的地方，都能找出各种各样的野菜来。马齿苋、荠菜是最常见的，还有许多单只有外婆知道怎么称呼的菜，有一种略苦，便叫苦菜，有一种叶子阔大，梗毛茸茸的，嚼之很是脆嫩，叫“人生菜”。
不必要挑，见到什么挖什么，掐了尖带回家去，倒大水池里反复投洗几次，再烫过才能吃。收拾野菜是有一番麻烦的，有的苦菜汆过水后还要再入水冰镇，如此反复，才能将苦涩味去除。
但收拾完的野菜，却十足贴心，再不善做饭的人也能将其料理明白。
洗净的苦菜，拌澥好的芝麻酱吃最宜，烫好的蓬蓬菜嫩芽用薄油炝炒，撒些盐就足够。
像荠菜，除了做馅，还可以凉拌，与香干一同切细碎了，浇上些许酱醋，泼上一勺麻油，别有一股风尘仆仆的好味道。
而马齿苋，则可以切细碎些，倒入细沥沥的面糊里，用平底锅薄薄地烘熟，连油都不必多放，香气自然落落大方地铺展开来。
春天的滋味，大抵如此，任是什么芽芽儿，都是天生丽质的动人，或可大火清炒，或可与鸡蛋同炒，都是“会撒盐就会做”的菜式，越简单，就越能保留住那点与普通蔬菜不同的“野气”，就越能激发起对春光“惺惺相惜”的爱意来。
挖野菜，早一天过嫩，晚一天就老了，但外婆极有耐心，既肯花心思惦记，也肯花时间寻找，偶尔收获颇丰时，还要烫熟，挤干水分，团成球儿放在冰箱里冻上，等秋冬天时拿出来给一家人解馋。
春天的芽芽儿虽然疯了似的猛长，不肯等人，但幸好有外婆，外婆总有办法的。
暮春时节的曼妙，更在乎江河湖海里的头茬鲜意。
在清晨的早市上闲逛，到处是水灵灵嫩汪汪的好东西，但要留心些，用余光细细在意着，尤其是人群密匝之处，也许会猛然发现一位挑着竹编小篓的大伯，凑上前去瞅瞅，嚯！那鼓着灰白肚皮，弓着脊背，啪嗒啪嗒试图跳出笼子的小河虾，不正是这春日餐桌上最期盼的那味鲜吗！
赶紧二话不说买下一兜，拎在手里，像拎着一兜子雀跃的春水，喜悦攀上眉梢，别太忘形，千万记得顺带捎一把刚掐的韭菜回家。
春雨剪夜韭，这时候的韭菜，最是有一股不由分说的芬芳，拿来配玲珑俏美的小河虾最好，仅仅用姜蒜爆香，用薄盐收尾，给猛火，几次翻颠，颠得那虾须通红，韭菜碧绿，香气四溢时，不正是金风玉露一相逢，胜却人间无数？
若不嫌烦事，还可以先用油把虾酥一遍，香味更胜。抑或是，把虾儿一股脑都倒入淀粉浆里和匀，一勺一勺飘送到宽油里去，炸个通体酥脆，蘸椒盐吃，天呢，这不得配上二两酒才爽快？
说到配酒，螺蛳也是一把好手。
俗话说，“明前螺，赛肥鹅”，是说这时节的螺蛳肥美至极，还有一句更雅致的，“瓦屋螺青披雾出，锦江鸭绿抱山来”，看到这句诗时，想着那一摸一竹兜的青色螺蛳，手上似乎都摸到了那春水洇染后滑溜溜的苔丝呢。
春韭配河虾，亦配螺蛳米。螺蛳肉细细地挑出来，大火烹炒，再与切成段的韭菜相拥在一起，在眼前这口锅里，正上演着一场泥土与溪流的盛大相遇。
不过，我还是更偏爱酱爆螺蛳。在清水里濯清的螺蛳，用一把利剪剪掉屁股，哗啦啦倒进锅里，用宽油大火爆炒，炒它个噼里啪啦震天响，使酱，再使些辣椒，辣油混着酱味被大火唤醒了，香得直窜鼻子！
各处的蛤蜊啦，蚬子啦，蛏子啦，也紧随着清明肥嫩起来，清炒，再淋一瓢葱油，堆满满一盘，既便宜，鲜味又足。还可以拿来与正月里余下的咸肉、火腿汇成一锅浓浓的好汤，片一只春笋进去，白白一碗，便把冬天的接力棒顺利搁在春天的手上。
江南人最富诗情，念着“风凉笃笃，咸蛋嗑嗑，螺蛳嘬嘬”，这样的好日子，这样的好春天，就该如此闲散着，用二两好酒，嘬一盘河鲜，斜风细雨不须归啊。
春日里，人人都是贪心的，既想腰间挂壶酒，当个闲散逍遥客，也想迷路花丛中，没头没脑，当个“痴花的人”。
那些或小巧可爱，或娇媚柔婉的花，光用眼睛赏，实在是不足以了却春日对花的全部思恋，还得让牙齿，让舌尖，让味蕾，全都享受一番才好。
清明之后，谷雨之前，槐花就开了，一穗一穗的雪白，肥嘟嘟挂满枝丫，随着风摇摆时，像自在歌唱的风铃。
有的花穗重重地低垂下来，简直在诱得人们去摘，人们也不客气，当即脱下外套铺展在地上，伸手摘下这一串串芬芳的慷慨。不多时，便能摘出一堆雪那样多。
像深怕雪化了那般小心地，把一衣兜的槐花捧回家去，洗干净，控干水分。炒蛋吃也好，做槐花蛋羹、蛋汤吃也好，都好。
坐在灶台边，等着槐花的香气热腾腾地四散出来，这也是单单属于这个时节的惬意美好啊。
去年春天逛超市时，还看到一种金雀花，是云南常吃的一种花，黄澄澄的，有着碧绿的梗，上网查了吃法，与槐花大抵相似，于是买来一盒尝鲜。
新鲜的金雀花蜜意十足，入口竟有些脆意，携着花香，十分特别。于是干脆试试与面粉和了，揉成面团，摊擀成薄饼，放在烤箱里烤来吃。
烤箱里的灯灭掉时，屋子里已经满是烘烤的香气了，金雀花的甜香细细地揉腻在里面，鼻尖能够准确地捕捉到——那也是春意在迫不及待地诉说。
自然，花当有更雅致的吃法。
前些日子去朋友家里聚会，朋友做了蛋糕款待客人，那蛋糕体是普普通通的戚风，周身抹了一层奶油，雅致的是，那蛋糕顶部细细地码了一圈盐渍樱花，落在白色奶油上，如落红千堆雪。
朋友说，这樱花是春时去樱花园摘的晚樱，洁净，可以食用。只要在清水中浸泡一夜，来日晾干，再一层花、一层盐地铺展在广口瓶里，敷上保鲜膜，压上重石块，等花瓣中的水分析出，再捞出，浸在梅子醋里保存即可。
春日盐渍好的樱花，夏日里可以做成盐汽水，秋日里可以配一碗热乎乎的酒酿，冬日里泡一杯清爽的樱花茶，花的盛情，便灌溉四季了。
最是一年春好吃，每到春天，心里都溢出许多急切来，生怕错过了时节，错过了这短暂而稀缺的肥美，辜负了春的一番好意。
人们总是惋惜，惋惜大好春光，可惜太短，而我想，恰是因为春日太短，才使得浪漫如此浓烈，诱我们不断地去探、去试、去尝。在与春天的耳鬓厮磨唇齿相依中，长出自己心里的春天。
